贺拂耽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,微微仰头看着树梢,就像一只好奇的小猫。
片刻后他收回视线,正欲到师尊身边去,下座却有人攥住了他的袍角。
“你是阿拂吗?”
是天机宗的少宗主,“告诉我……阿拂,是你回来了吗?”
贺拂耽回头,看着那张陌生的脸,说出进殿以来第一句话。
“是有如何?不是又如何?我与少宗主素未谋面,少宗主又何必为我涉险呢?”
他们的确素未谋面。
他们是数十年的笔友,纸张传递了他们各自的认知与喜好,让他们将彼此引为知己。无所不谈,珍视的一切都可以随意分享。
但那数十年间,他们一个在望舒宫中养病,一个在天机宗里闭关,竟不曾见过一次。
“……纵然萍水相逢,也可倾盖如故。只要此刻是知音,就算立时让我赴汤蹈火、肝脑涂地,我亦心甘情愿。”
一袭白衣出尘的卦修抬头望过来,轻声问,“所以……你是阿拂吗?”
那样热切的神色,仿佛只要说一个“是”,他就会不顾一切将面前人带走。
贺拂耽沉默,良久,才轻声开口:
“前世我乃神族应龙,少宗主却算我是一根木头,后来果然如卦辞所言。这一世我为泥土化形,少宗主又要算我为什么呢?”
字字句句如此平淡,却让座中卦修一点点松了手,放开那一角揉皱的袍角。
面前人话语中的含义如此明晰,他却像是无法理解、或者不敢理解一样,下意识朝身侧人看去。
魔尊、仙君,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天道的存在,他曾经亲眼所见他们二人与阿拂纠缠不清、至死不休。
他们都是为阿拂而来,此刻也都听见了阿拂这一句几乎是明示身份的话,却都不曾有所动作。
只是静静坐着,浑身却紧绷,像在旁观,像在等待着被选择。
白衣卦修胸中沉郁突然一空,仿若一朝黄粱梦醒,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。
他猝然低头,指尖在司命盘上仓促地拨弄几下,随即一笑,半悲半喜。
“……我算阿拂今生为人。”
“此卦准吗?”
“昨日我连算九卦,九卦九失。此为第十卦……”
剩下的话不必再明说。贺拂耽拱手轻行一礼,白衣卦修亦回礼,眼眶泛红,却强撑出一个松快的微笑。
贺拂耽转身,继续朝师尊走去。
离师尊越近,便越能看清那满头银白长发,以及一丝不苟的袍袖之下、微微颤抖的指尖。
在只隔一步之遥的时候,骆衡清抬头,像是终于确定了面前人的选择,确定眼前所见不是幻境,他朝来人伸手——
就像从前在望舒宫中,每一次看着小弟子踏过殿前百十玉阶遥遥而来那般。
贺拂耽正欲搭上那只手,殿上却忽然传来杯盘坠地的嘈杂声。
他循声看去,看见主座上一片狼藉。
沈香主站在满地碎片中,神色阴郁。
“朵朵。”
他不再叫他阿拂。
“回来。”
“我反悔了。”
闻言贺拂耽坐在席间没有动弹, 身旁人却像是害怕他会离去一样,匆忙按住他的手腕。
确定小弟子不会离开后,骆衡清才终于抬头, 看向殿前,嗓音淡淡:
“王君一言既出, 怎能反悔?我今日必将带阿拂走, 你们若想阻拦,可以试试。”
“呵。买卖还没生效呢,仙君何必着急?”
沈香主冷笑,愤怒与嫉恨几乎冲垮了他的理智,因此口不择言。丝毫不顾这一场坐山观虎斗的鸿门宴,稍加不慎就会引火烧身。
“朵朵与我之间的主仆契约, 今夜子时才会结束。在这之前,他依然是我的所有物, 他的命不过在我一念之间。”
“仙君千万小心, 要是与朵朵再次生死相隔……”
他环视座下其他人,眸中有疯狂的挑衅之意, “可就追悔莫及了呀。”
殿中气氛骤然变得冷凝,房梁四角都已经覆上寒霜。冰霜之下,席间三位贵客脸色阴沉,眼中隐隐杀意。
魔物的本能让沈香主在强悍杀机之中毛骨悚然, 却强行忍耐下来, 定定看向贺拂耽。
“朵朵, 你昨夜不是还闹着要和我一起睡觉吗?”
“今夜……便由朵朵为我侍寝吧。”
池中热气缭绕,池水像是奶白色的,走进一看,才发现是一朵朵槐花泡在水中。
槐陵没有四季, 这里的槐树永远都枝繁叶茂,朵朵槐花开至荼蘼。
出浴后贺拂耽仍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花香。
他捻起发尖在指间嗅闻,槐香清新甜蜜,和前世那具身体上幽冷的返魂香气截然不同。
浴后魔侍为他换上轻纱质地的宫装,隐隐绰绰好几层,如同穿行在雾气中。

